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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西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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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西洋棋

快西洋棋

 

【莫萨/无差】当萨列里饲养一只兔子时

显而易见,沃尔夫冈·莫扎特变成了一只带有黑色眼线的白色兔兔。这很合理,对吧?


*找到了一直存在备忘录里的标题所以更改了一下


……?

萨列里睁开眼,发现面前是一颗雪白的毛绒球。他试图坐起来,动了动身体,就看见毛绒球也动了动,露出一双带着眼线的深棕色眼睛。

毛绒球的三瓣嘴一动一动。萨列里不明白;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还好好地待在自己的卧室里,只有窗户大开着,唯一一处与往日不同。

他低头,带着满心的疑惑。兔子也能爬窗户吗?他试探着伸出手,感到手指陷入了一团温热的棉花糖里。兔兔抖动着,挪动着身体,似乎在打量这个地方。就在它看到萨列里的那一刻,整只兔突然僵硬住;如果不是萨列里还能感觉到它的温度,大概会直接将它认成某种毛绒玩具。

萨列里不解。这只兔刚刚还在享受抚摸,怎么突然就停下了……?难道它昨天晚上喝醉了爬窗户,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身边还有只两足动物?他突然轻笑了一下,随即注意到什么,收敛笑意摸了摸嘴唇。说起来,这只不速之客跟那位的确很像,就连眼线——萨列里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他依依不舍地又摸了两把蓬松柔软的毛起床更衣,想着之后问问罗森博格。

萨列里背过身去开始脱衣服;兔兔好像被温水解冻的冰雕一般突然活过来,焦虑地在床上踩踩两只前爪,又蹬了蹬后腿,在过软的床垫上成功将自己绊倒,四肢的运用就像第一天长出来一般滑稽。

它偷偷看了眼萨列里,好确保他没看向这边:他正穿着衣服呢。兔兔突然像一条鱼一样前后两端翘起来,随即又发现自己的身体构造无法完成这个动作,于是改成蹬了蹬自己。它在床垫上挣动了两下,未果,就直接躺倒不动了。

于是等萨列里回过头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白色的,只有眼睛周围有着一圈黑色眼线的小动物安静(当然)地侧躺在床上,暴露出来的腹部软绵绵的起伏着,整只兔像一只新鲜出炉的酸奶面包。萨列里努力克制地走过去摸了摸它腹部的毛绒,却被它一个激灵狠狠甩开,整只兔凭空弹了起来,等它落下时只把爪子藏在身体底下,脸也背过去,留着一个毛茸茸的圆尾巴冲着萨列里一颤一颤。

萨列里深吸一口气,忍住了自己接下来的行为,无论那将会是是什么。他凑过去试图把兔子抱起来,手指陷入蓬蓬的毛里。兔兔轻微挣扎了一下就躺着不动了,似乎打定主意要把骨头搁在他手上,弄得萨列里有些啼笑皆非。“您刚才在还跟我闹脾气。”他说着,声音湿润着,没有一丝驱赶的含义。他把兔子的正面朝向自己,兔子就把脑袋搁在前爪上,趴在他手心里与他对视,三瓣嘴一动一动,规律地像只假兔。

萨列里看了他一会儿,越看越觉得像莫扎特。他暂时还不愿意想起这个人,他的天才,还有他的音乐,于是弯下腰紧急摸了两把,将兔子放在地上,犹豫着是否应当将它带到郊外或是森林。

兔子露出凶狠的表情,恶狠狠地咬住萨列里的裤脚。

萨列里回过神来。“啊,你饿了,是这样;您吃什么,胡萝卜?球生菜?”他不确定地说着,一边打开门想让兔兔自己跳出去。兔兔不曾变化的圆眼睛里似乎立即写满了难以置信;它在原地呆了一会儿,又用两只后腿立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又重新缩回去,直接原地躺下。

萨列里睁大了眼睛。他不是很明白——倒不如说从他今天睁开眼时就不太明白,但是为什么一只兔子做出的动作会如此……不情愿?他艰难地解读着这些行为的含义,最后干脆放弃,走上前托起倒在地上的兔饼。兔子没有挣扎,安安稳稳地侧躺在萨列里的手心里,长耳朵服帖地贴在脊背上。萨列里动了动,换成了像小婴儿般抱在怀里的姿势,空出一只手来进行抚摸。兔子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在他怀里磨磨蹭蹭地找到一个位置蜷缩起来。

 

老管家的脸上带着困惑不解但鼓励祝福的慈爱微笑,盯得萨列里有些脊背发毛。他想解释这只动物并不属于自己,却又说不出它从哪里来,只能默默抱紧兔子,一下一下揉着它的毛。他问昨晚是否听到有什么响动,得到了否定的回答。想了一会儿,他把兔子递给管家,要他找点食物喂喂它。

兔子不情愿地挣动着,但最后还是被镇压——被拎着后颈皮带走了。萨列里独自用完了早餐。他感到有些失落,就好像自己仍然希望手指埋在那片松软的皮毛里,又或者是想让那只动物跟自己一起吃饭似的。餐叉在盘子上划出一声不那么悦耳的响动;萨列里回过神来,发现叉子为一颗西兰花斩了首。他面无表情地叉起来吃掉,将这些感情全部归咎于西兰花和胡萝卜条富有特色的味道。

 

“兔子们会爬窗户吗?”

“什么?”

“兔子会爬窗户吗?”萨列里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安静地等待罗森博格的回答。

“——什么?我就知道!是不是莫扎特爬您窗户——”

“不是莫扎特,与他无关。”萨列里飞快地打断他的话。罗森博格看起来就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木雕鸡。他面露怀疑,上下打量着萨列里,企图从他身上找出什么证据。

萨列里直立着给他打量。他有些僵硬;明明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甚至某种意义上自己才是受害者,却下意识地不如往日面对罗森博格质疑时一般坦然。他整理思绪,维持着表情的平静,就像刚刚仅仅只是问了一个无比寻常的问题。

“好吧,”罗森博格直起身,勉强接受了萨列里的说辞。他嘟囔着:“莫扎特!他失踪了。所有人都在怀疑和您有关。”他显然完全没有在意兔子的事,只是一碰到莫扎特的话题就忍不住说个不停。萨列里愣了一下。“等等,”他再次开口,一天之内两次打断了罗森博格:“您说什么?莫扎特失踪了?”

“是,但是——您不知道?”罗森博格把惊讶写在了脸上。这个表情让他的腮红显得更加真情实感了。

“我又怎么会知道?”萨列里反问,“您该不会认为是我——”

“怎么会!怎么会!我就知道不可能,虽然不是反对的意思,”罗森博格急急地接下来,说到虽然的时候头部向一边偏了一下,一副意有所指的样子。

萨列里不是特别理解,但是显而易见地,他开始担心自己在其他人眼里的印象了。“为什么说他失踪了?他说不定在哪里喝酒,或者干脆回了萨尔茨堡。”

“的确,的确,”罗森博格幅度极大地点点头,“您瞧,我也认同这一点,但维也纳人不买账:他常去的几个酒馆,老板和客人都说从前天开始就没见过沃尔夫冈;和他有和有过联系的夫人和小姐不相信如果他回了家会一声不吭谁也不告诉;仆人则说门一直开着,而所有的东西都摆在原地。要我说,这事情简单得很,莫扎特就是这样:他丢下所有人灰溜溜地跑啦!”

萨列里望着他,想说这事实上不是很有逻辑;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谢谢你,罗森博格。”他道谢,然后离开。罗森博格在身后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心烦意乱,连指挥都有些心不在焉,只能勉强打起精神。一只白色的、只有眼周有一圈黑色的兔子脸庞不停闯进他的脑,而这张毛绒绒的肖像图又不断伴随着一个荒唐至极的,接近幻想的猜想。他被这个想法烫得哆嗦了一下,被同僚关心地询问身体的状况。

他摇头,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他有些不知道自己此刻该不该表现出对于莫扎特的担心,但另一边,那个荒唐的想法又扯着他的领子在耳边低吟:“嘘。”

“不,我很好。“他最终说,神色恢复往常。

 

一只兔子蹲在剧院门口。

门前传来骚动,其中罗森博格的声音最为清晰。萨列里匆忙赶过去,看到的就是一只兔子蹲在门口:一只,有眼线的,浑身雪白的,兔子。

一些人在它周围围成圈,悄声讨论它怎么在这里以及未来的去处。

“这真是不寻常!”人群中有人喊道。罗森博格挥舞手杖驱赶兔子,一边试图跟它(不那么友好地)展开交流:“去!这里是剧院,你是只兔子,这不是畜牲该来的地方!”他用手杖戳了戳兔子旁边的地板,发出砰砰的声音。萨列里稍稍离了些距离看着,心里想的是今天早晨手指接触到的温热的体温。

兔子改变了姿势;它连看都没看向罗森博格,只是就着趴在自己前掌的姿势把自己撑起,紧接着狠狠咬上那节手杖。

罗森博格怪异地从喉咙里挤出了一点声音,就好像真的被掐住了脖子似的;他停滞,随后快速地把手杖抽回来,嫌恶地敲着地板,只拿手指指着兔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兔子又趴了回去,没有半点挪动的意思。萨列里敢笃定自己在它脸上看出了翻白眼的意思。罗森博格依旧与兔子对峙着;萨列里走上前,轻咳两声。

兔子似乎瞅见了萨列里,或者是闻见了,因为它那个视角只能看到人们的鞋。它动了动,在一瞬间变换了直立、侧躺、又直立的连贯动作,一跳一跳地朝着萨列里俯冲过来,在他的鞋子上趴着不动了。萨列里感到它一路走到这里却(还)没被踩到简直是个奇迹——不过话说回来,谁又知道它是不是走过来的呢。他弯腰把它抱起,忍住了对于所有疑问的答案的渴望,并且赶在罗森博格对兔子兴师问罪之前解释道:“抱歉,虽然不知道它为什么在这里,但这的确是我饲养的宠物。”兔子在他怀里乖乖地躺着,就像是在印证这句话,理所当然地模样就像是自出生就待在那儿似的。

罗森博格的眼神变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萨列里一边想着自己白天才说过话,一边担心自己在人们心中似乎本就不太正面的印象发生了什么样的转变。他以下班为借口硬着头皮离开,人群小声议论着,但还是为他让出一条小路。

“哦!您之前说的爬窗……”罗森博格在他身后喊道。

萨列里裹紧了外套,顺带把兔子裹在怀里,压成兔饼。

 

莫扎特嗅着萨列里,腹部规律地一起一伏。他安静地躺在桌子上,试图营造出一种人造玩具的氛围感。

萨列里坐在他对面。

“我知道这样很蠢,我知道我在跟一只兔子讲话;”他焦躁地敲敲桌子,“但是您-” 他顿了顿,把涌到嘴边的句子咽下,换成了一个保守一点的说法,即使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和一只兔子:“您与一般的兔子不同,对吧?”

莫扎特一声不吭,就只是躺着,试图把自己变成一个枕头,或者一块小面包。

即便过了一整个白天,他还没有从变成兔子这件事里缓过来就遭到了萨列里的质问。我能怎么说呢,说我喝多了爬您窗户然后一觉醒来变成了小动物吗!是不是还得解释一下动机?哦,亲爱的萨列里大师,看看我,我为了追求您把自己变成了一只兔子!莫扎特伸展着自己,前爪举过头顶,身体弯成弓形,耳朵驯服地贴在脊背上,毛绒绒地像只再普遍不过的兔子了。

萨列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起身转头就走,椅子划在地上不那么悦耳地发出一声惨叫。

莫扎特陡然紧张了起来。他悄悄屏住呼吸,头部小心翼翼地支起来一点。

萨列里踱着步子走了两圈,又走回来狠狠坐了下来;那把可怜的椅子又叫了一声,而莫扎特开始担心自己的耳朵。

“……莫扎特失踪了。”

萨列里双手紧握,垂着头,就像在研究桌子上的纹路。

莫扎特僵了一下,又躺回去,悄悄翻了个身,腹部朝下趴在桌上用一只眼睛面对萨列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我不知道。”萨列里没有注意到兔子的行为,“我甚至不应该担心。于我,于我的嫉妒我的低微,最大的威胁伴随着他的失踪已然消除,即便他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带着作品和名声返回维也纳,这对我,对于整个维也纳来说也应当是好事;可我又应该对一个人的失踪表现出关注和同情,况且他的音乐……”他向后倒去,合上眼,终于靠在椅背上,头部依旧垂着。

莫扎特的鼻子依旧一耸一耸。他突然站起来,一跳一跳地接近萨列里,伸出一只前爪轻轻搭在他手背上。萨列里被这个毛绒绒的触感吓得打了个哆嗦。他睁开眼,这只白色的,绵软圆润的动物就仰着头看着他,伸出一只软糯的前爪抚摸着自己。

您又是怎么想的呢?您作为您,又想怎么做呢?

萨列里抿起嘴唇。他颤抖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慢吐出,伸手抚上兔子柔软的皮毛。莫扎特在他手心里磨蹭着,眯起眼睛,

 

这是萨列里带兔上班的第5天。5天的时间,甚至足够罗森博格从每见一次都必须要有的呵斥转变为一般持续的嫌弃。期间,这只兔荣获了除罗森博格以外剧团里所有人的喜爱,连带着人们对于萨列里大师的印象也在肉眼可见地飞速转变。

萨列里本人只感到头疼。也可能是胃疼,随便吧。当他接连两天回到家看到跌在地上的墨水瓶和早早把墨水吸干的地毯,顺带一只不太愿意洗澡的黑色斑纹兔子时,他终于在把兔子带到剧院和任由它继续破坏房子之间选择了前者。

罗森博格问起兔子在剧院的原因,他就把这些事统统倒给罗森博格——当然,是经过稀释后非常简略的版本。罗森博格困惑地想了一会儿说道:

“您为什么不直接把它扔……我是说,放生,放生。”

萨列里愣了一下。他抿着嘴唇,视线定格在被女士们抱在怀里爱抚并且主动翻出肚皮来的莫扎特,突然认真开始考虑起了这件事。

“……您说得对。我怎么就没有想到?”

 

莫扎特只是想要写封信。他想写信给姐姐,告诉她自己没有失踪一切安好,只是变成了兔子,最好还能问问有没有变回来的方法;当然啦,能够咨询一下感情问题那就是更加好,只是他始终未曾适应自己与人类不同的兔子身体,兔子身体似乎也永远不能适应专为人类身体构造设计的人类工具。第一天的尝试在试图用牙齿和爪爪拧开墨水瓶盖子的途中把自己拧成了一条毛巾,还把墨水瓶整个推了下去的心惊胆战中无疾而终,不过幸好屋里铺了地毯,萨列里回来后只是短暂地对于墨水瓶的位置感到了困惑,一面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靠在窗户边晒太阳的莫扎特。等他离开了,回房间写谱子去了,莫扎特才敢恢复呼吸的频率,原先饱含惊恐地眼睛也慢慢眯起来,躺倒,真正开始享受太阳。

他飞快地适应了不用上班的兔子生活,即使还是不能完全掌握这副新身体,但除了不能吃肉这一点让他不太开心外,其他的部分简直就是梦里才有的完美生活——睡觉,晒太阳,进食!还有音乐!他趴在窗沿上,听着花开的声音,草长的声音,流水的声音,土壤松动的声音,甚至都能分清楚不同草籽的味道了!于是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在萨列里出门时,莫扎特就乖乖坐在脚垫上仰着头和他道别。萨列里出门后,莫扎特在宅邸里闲逛。他走进每一个房间里,用小小的毛绒身体顶开每一扇未上锁的门。等他来到萨列里的书桌上时,看到一个未被关闭的墨水瓶,那个几乎在阳光下蒸发的计划又重新出现在了他的脑袋里。啊!萨列里!他蹦跳着走过去,无意义地在脑中大喊,后腿将沾着墨水的谱子弄皱。他没有注意到这些;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的时侯才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是所有兔子都是这样,还是只有人类变成的兔子会这样?他绕着墨水瓶转了几圈,试探着要从哪里下手——下爪。直到这时,他还完全没有考虑过即便墨水瓶没有盖子,以他兔子的前爪如何拿起笔,以及即使能够拿起笔又该写在哪里、如何寄出的问题。他在小玻璃瓶旁边蹦蹦跳跳,试探着伸出一只前爪拨弄了两下。笔杆磕在瓶口发出清脆的响声,不知怎得就给了莫扎特莫大的勇气。他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抬起一只爪的姿势,(自以为)轻柔地合拢手掌。

笔杆从他手里划到了瓶子的另一边。

莫扎特有些泄气。他踩踩前爪,绕着瓶子走了一圈,不甘心地寻找起另一个好下手的位置。玻璃笔杆在瓶子里咕噜噜地转着,莫扎特焦急地追逐着它的轨迹,但每一次尝试都更像拨弄而非将它握起。他的耐心,或是他的技巧并非如他所愿一般充裕;他逐渐暴躁起来,完全没能注意到玻璃瓶正在一点一点地被推向桌沿。伴随着一下类似于拍击的尝试,以及一声沉闷的“咚”,瓶子逃脱了桌子,墨水逃脱了瓶子,于是显而易见地,地毯遭了殃。

莫扎特被眼前的狼藉吓住,停滞在原地,原本规律耸起的三瓣嘴也完全静止了。墨水静静地伸进地毯里,水分缓慢蒸发,空气中弥漫着危机的味道。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一件事:

自己的目的:把沾有墨水的羽毛笔从瓶子里拿出来

现在的情况:沾有墨水的羽毛笔已经待在瓶子外面

三瓣嘴又重新开始一耸一耸的了;他估测着地面与桌面的距离——或者说没有估测,这更像一种人类未曾拥有的生物本能:他先跳到椅子上,又跳到地面上,流淌的墨水不可避免地蹭到他身上,让他看起来像——像一只刚刚打翻了墨水瓶的兔子。液体沾到身上的感觉并不好受。他下意识地想要去舔,又生生忍住,因为他能分辨出墨水里面有一些自己不那么想要尝试的东西。他的四只爪爪都陷进对于兔子来说过于柔软的地毯里,但他还是坚定而勇敢地继续拨弄那个细细的长条。

倘若有人问起,莫扎特会说他就要成功了,如果不是萨列里就在这时回来了的话,全然忽略他就只是把墨水瓶撒了满身就花费了几乎整整一个下午。他(挣扎着)被带走并洗得香喷喷,在此期间萨列里换了地毯,桌子被擦得焕然一新,被揉皱和沾上墨水的谱子也被重新誊抄了一份。他被处罚去睡客厅冰冷的、没铺地毯的地板。可是您平日里也不让我睡您的床呀!莫扎特在心里高声尖叫着,并试图用兔子的身体竭尽全力地传达出这层意思,全然没发现这个句子是否有些什么问题。

萨列里只觉得头疼。尤其是在半夜,他被挠门声惊醒时,他感觉自己的头痛增加了一个等级。他有些说不出话,在床上躺着,在黑暗中听着被无限放大的刺耳噪声,最终忍无可忍开了门。

莫扎特显然没有料到这种情况。他的上半身还在半空中悬着,就只是定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放下来。

萨列里叹口气。他已经不愿再说什么了,只是打开门让兔子进来,自己则重新钻进被子里,尝试重新入睡。过了一会儿,他感受到毛绒绒的触感贴上脸颊,紧接着又湿又热的什么东西在上面飞快地舔过。

萨列里在黑暗中猛然睁大双眼,把自己变成侧躺的姿势,难以置信地与这只半夜打扰别人睡觉的神秘兔子对视。

还有,谁知道它是怎么爬到这么高的床上来的。

兔子看起来很无辜,白色的毛发在黑夜里依旧非常显眼。它像什么都没做一般三瓣嘴规律地耸动,紧接着低下头在萨列里的手指上亲了亲。

萨列里大脑当机。等他回过神来时,兔子已经被他推到一边,而自己已经面朝另一边,并将被子拉到肩膀上方了。他惊魂未定地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心脏飞快地敲击鼓膜,一些白天的所想不合时宜地进入他的脑袋。他闭上眼,屏息分辨着那只毛绒球细细簌簌的动作。他似乎在等,却又不知道在等什么,只是茫然地闭着眼,任由黑暗将他拖进意识的山谷。

 

萨列里必须承认,在一天早晨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东西是一只毛绒绒的小动物的感觉非常不错,但这不能,也不会成为一只兔子接连两天闯下相同的祸还能不被惩罚的理由。莫扎特被迫睡了一晚没有地毯的冰冷地板,连续两天在同一件事情上以同一种方式失败对他产生了不小的打击——他今晚都没去挠门!但事实上,兔子身体比他想象的更加强壮一些——兔子在地板上睡一晚可比自己是人的时候在地上睡一晚舒服多了!莫扎特艰难地把自己挪上楼梯,蹦蹦跳跳地在房间门口迎接萨列里。他觉得自己值得一个夸奖。或是两个,或是一个亲亲,因为他真的在楼下待了一晚上,完全没对萨列里的门产生任何心思企图。

而萨列里想了一晚上将莫扎特带去剧院的事。他打开门,看到兔子时愣了一下。兔子端坐在原地,即便物种的天性使得它不能讲话,可萨列里却觉得它从未如此安静过。萨列里看了一会儿好确认自己并非还在梦中,紧接着俯下身把兔子抱起,拦在臂弯里一下一下顺着它的毛。莫扎特舒服地眯起眼睛,贴着萨列里温热的胸膛在他怀里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嚼起递到嘴边的菜叶,甚至没能察觉自己被塞进马车,被带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萨列里黑着脸,从女士们手里接过兔子,并且忍受着她们与往日不太相同的目光。他承认,自己将兔子扔在这里的却存了点惩罚它的心理,但是上帝,这只动物比自己还要在剧院里如鱼得水!他始终没找到神秘兔子的来源,就像莫扎特消失之谜的传闻还在继续蔓延一般,并且随着南奈尔和老莫扎特的回信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萨列里看着自己身边的小动物,开始思考起前几日洒在地上的墨水瓶。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耽搁了。莫扎特的家人们正在焦急地寻找他,而自己可能持有唯一的线索;更何况即便自己的猜想全部错误,这只兔子终究还是一只兔子,对一只兔子说出任何话都是可以理解的。他甚至开始质疑之前的自己为何从未想过问过它。他把它放在书桌上,想在纸上写下“是”和“否”,但在笔尖悬停在纸上、墨水滴下来晕成一个圈圈时,他又改了主意,只是隔了一段距离画了一个空心圈。

“听着,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出现,为了什么目的留在这里,但我将要问你问题;当这个问题的答案肯定时,你就点点这个,”他指了指那个实心的圈,“对,用你的爪子。如果你的答案是否,就点点这个。”他又把手指挪到那个空心的圆下面。兔子跳过去,蹭了蹭他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指,被他冷酷地推开。它僵了一瞬,随即委屈地趴低身体,把耳朵扒拉下来遮住脸。萨列里没有妥协,他意志坚定,就当它听懂了或是没能听懂,或多或少抱着一种决然赴死的决心。

“你是莫扎特吗?沃尔夫冈·莫扎特。”

 

莫扎特发现萨列里自从开始怀疑自己是莫扎特之后就不再用敬语了。对小动物使用敬语的大师实在太可爱,他忍不住把脸埋进前爪,试图通过洗脸来缓解被毛毛覆盖的燥热。他甚至已经了解到萨列里睡觉的习惯,这种生活堕落得让人感到能过一天都是大赚特赚。根据他的观察萨列里应该是一个比较……呃,不太显露的人;因此他对这场审问一上来就直奔主题感到非常意外。

非常意外,还可以拼写为完全没有想好怎么回答,即便可供兔子版本的他选择的答案只有两个:实心和空心的两个圆圈。

他把耳朵下面藏着的脸露出来,抖了抖毛,想要就这么躺下,睡上那么25个小时。

萨列里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他痉挛地抖了一下,躲开了。

“您的家人很担心您。“

萨列里又用上了敬辞。莫扎特不知道该不该为此感到高兴。或是不高兴,或是别的什么。他焦躁地在原地蹦来蹦去,差点再次打翻了萨列里的墨水瓶。

萨列里的大脑缓慢地转着。倘若它真的是莫扎特,应该是迫切想要变回人的。他看着眼前跳来跳去的小兔子,心猛然一坠。

“又或许您只是……一只不知来源的,神秘的,魔法的,兔子。”他的声音突然有些咬牙切齿。他发现了一个逻辑错误,足以证明自己为此整整焦虑了这么多天的念头荒唐得可笑。他转身想要离开;忽地,一声清脆的响声在萨列里身后响起。他回头看时,(再次)翻倒的墨水瓶旁,兔子蹲坐着,一只前爪以不那么兔子的方式伸出来,停在实心圆下面。

墨水蔓延到桌子边,流淌下来,无声地滴到地毯上。

 

莫扎特有些后悔。就只是一点,他发誓,就只是轻微的,一点点的后悔。

萨列里不让自己再睡他床上了。

萨列里也不再抚摸他了。

而且今天还要去见南奈尔。

他愁苦地叹着气,任由萨列里托着被塞进篮子里,盖上一层红色格子纹的棉布。这个样子像是要去野餐,他无精打采地想,而自己扮演餐篮中的食物。他发现自己比起前段时间想要变回人的次数增加了,具体事例为当他坐在琴凳上时发现自己完全弹不了琴。他扒拉着耳朵让它们遮住脸,把头埋进前爪底下,开始睡觉。

 

萨列里给南奈尔写了封信,在信中简略说明了莫扎特并无大碍,只是出了点复杂的小问题,希望能够当面商讨。南奈尔不是特别放心。因为这位宫廷乐正跟沃尔夫冈不和的传闻声名在外,再加上信里含糊不清的措辞,让人很难不联想到什么不太合法的方面。她自然不太相信莫扎特失踪后的流言,但这封信起到的作用只是加深这些在大脑表面薄薄铺了一层的反面印象。她不愿意用这些想法去揣测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但在萨列里把一个果篮放在桌子上,掀开上面盖着的红格子棉布,并且指着里面一只睡着了的有黑色眼线的白兔说:这就是您的莫扎特时,她还是忍不住拧起眉:“先生,您是在羞辱我吗?”

萨列里抿起嘴唇。“我没有——没有开玩笑,”他说着,声音低沉,视线隐晦地检视着周围,“这位的确是沃尔夫冈·莫扎特,您可以问他问题,他会如实回答。”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展开,上面写着两个字:是和否。

南奈尔摇摇头。“您可能只是训练了一只兔子。”她说,眼睛没有离开兔子上下起伏的毛绒肚皮。

“我并非——”萨列里顿住,生硬地换了个句子:“这对我来说没有好处。”

南奈尔怀疑地看着他,试探着把兔子从篮子里抱出来。兔子蹦了一下,醒了,在桌子上挪了挪位置,随即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只是和南奈尔对视。

“……沃尔夫冈?”南奈尔轻轻唤了一声。

兔子几乎原地飞了起来,它在桌子上打滑了两下才成功把自己扔进南奈尔怀里,在她下巴上胡乱蹭着。南奈尔眼眶酸涩。她只能紧紧把兔子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毛轻声安慰。

萨列里默不作声地看着,赶在自己完全插不上话之前出了声:“那么我先失陪了。”他站起身想要离开,突然,衣服下摆被一个沉甸甸的重量坠得一沉,逼迫他不得不回头看:莫扎特扑上来,咬住他的衣角,爪子已经在外套上勾开几条线。

……?

萨列里望向南奈尔,她很显然目睹了全过程,似乎有眼泪充盈了眼眶,但同样充满困惑。

萨列里伸手试图把莫扎特摘下来,未果。已经有其他客人看向这边,萨列里只得带着这颗棉花糖挂饰坐回座位上。

莫扎特像是这才满意似的爬上座位,顺着萨列里的手臂爬到他的肩窝,在他脸颊上蹭一蹭才又跳到桌子上,埋进刚刚侍者端上来的沙拉大嚼特嚼。

南奈尔看上去想说些什么,却又一个字也没说。她望着那一团不断耸动的毛球,似乎是在期望刚刚喊出沃尔夫冈名字的人不是自己。“他大概是想让我们共同商讨解决办法,不想让您先行离开。”这段话南奈尔本人一个字也不信,但她的语气冷静确凿,就像是她对于与自己生活多年的弟弟知根知底,连他变成兔子都能完全理解。

“……只是我不认为自己能够帮上什么忙。”萨列里游离地信服了,即便他并不认为自己唯一拥有的音乐方面的知识能够派上什么用场。

“我不知道,也许应该去找女巫和萨满。对这些方面我也同样一窍不通,也没有朋友了解这方面的问题。”南奈尔伸手戳了戳莫扎特的尾巴,莫扎特毫无反应地继续吃着。

难道我就有这方面的朋友吗?萨列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点点头,目光扫过莫扎特一翘一翘的尾巴尖上,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看向窗外。

南奈尔改为顺着耳朵抚摸莫扎特的背部。“我明白,只是这样坐在这里做不了任何事,而切入一件自己从来不曾了解的事也不是一项简单的工程;”她把莫扎特向前一推,莫扎特划过半个桌子停在萨列里跟前,头部依旧没有离开餐盘。“您能不能在这段时间代我照顾沃尔夫冈?”

 

萨列里望着篮子里的毛球,像是有一团棉花堵在喉咙里并吸饱了水分。他不明白为什么莫扎特还待在自己这里,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南奈尔没把她兔子形态弟弟领走一样——不是说他期待这样——好吧!而莫扎特则很高兴姐姐看懂了他的兔子信号:想要留下来!想要萨列里!他感到自己的脑袋似乎忽略了一些事,太阳将他烤得昏昏沉沉舒服极了,他只来得及抓住一点兔子的尾巴尖,任由问题连成串躲进不知道哪一个角落。

把墨水瓶推下桌子的隐患解决了,但萨列里依旧有时携带莫扎特去剧院上班,莫扎特也照常窝在女士们怀里,照常趴在后台听着音乐。有一次他不知怎么在演出途中跳上了台,之后就在钢琴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之后萨列里问起,莫扎特也只是看他,黏在他身上舔他的脸企图蒙混过关。罗森博格自然反对这件事,不如说他反对每一件跟兔子——莫扎特有关的事。但很显然,兔子没有造成混乱也没有损坏任何道具或者乐器,或者追着任何一位乐手咬,它只是单单讨厌罗森博格;到后面约瑟夫二世也知道了这位神奇的兔子,而莫扎特趴在钢琴上也顶替了莫扎特失踪成为了新的流行话题。

人们常常向萨列里问起兔子的名字。萨列里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只能说:叫你想叫的,他如果喜欢就会回应你。

莫扎特不喜欢任何名字,除了他自己的。因此萨列里的话也被当成了养兔人士惯有的偏爱,人们对于他的看法似乎再次发生了改变。

 

莫扎特有时会坐在钢琴前面,一动不动地坐一下午,从萨列里离开到他回来未曾改变位置。

萨列里有些担心。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把莫扎特抱起来放在琴盖上,而自己坐在琴凳上。大多数时候,他弹别人的曲子,极少数的时候弹自己的,甚至有一次弹了莫扎特的。弹了莫扎特曲子的当天晚上,从萨列里离开钢琴开始,莫扎特就紧紧抱住萨列里,用暖呼呼的肚子贴在萨列里的手臂上。萨列里一开始还不明白为什么,只以为莫扎特突发奇想想做一些兔子事了,直到他开始准备就寝,而莫扎特执意要跟着进他房间时才意识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萨列里感到自己应该拒绝,还应该把他锁进客房里,并且祈祷他再变回人;但与之相反,萨列里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任由他睡在枕头边上,并且在第二天早晨发现在他自己脸上时都没有非常生气。他猜测那一晚两个人都有些失控,不仅是莫扎特的音乐,还有别的,别的什么说不出名字的东西,即便他所做的只是和一只兔子躺在同一张床上。

但是那只兔子是莫扎特。他面无表情地嚼着嘴里的菜叶,莫扎特坐在桌子上,同样毫无表情地嚼着一条切好的胡萝卜。他渐渐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些事了,甚至不再清楚自己是否希望莫扎特再次变回莫扎特。他克制不住地分析自己,克制不住地分析这些情绪,惶恐地像是沾了水的猫。于是餐桌上变得只能听到餐具碰撞的声音与咀嚼声。早餐结束后,萨列里说服了自己:因为莫扎特的消失对自己更有利。荣誉。这是一切的根源,他想,望着仍然机械进食的莫扎特打了个寒噤,一个念头从骨缝里钻了出来:杀掉一只兔子比杀掉一个人简单许多。

萨列里落荒而逃。

 

莫扎特时常望着那台黑色的——黑色的,亮晶晶的东西出神。

哦,钢琴。是钢琴。

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溜走,试图去抓又总是徒劳无功,就像水从指缝里——水从——水从爪子缝里流淌过去,沾湿了边上的毛。

他徒劳地蹬蹬后腿,然后在原地躺下,又发现这样不行,他得想起来——想起来——

莫扎特的三瓣嘴一动一动。

萨列里。安东尼奥·萨列里。他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努力将它与那些修长的手指,温暖的胸膛与甜蜜的嗓音对应起来。

他望着那架——钢琴,无端生出一股烦躁,像是整个身体都跑到脑袋上去了。他跳起来想要坐上琴凳,又在失败后狠狠在凳子腿上磨起了牙。还有什么。还是什么也很重要。他梳理着自己一天经过的、还可以记起来的事,脑袋里闪过男性人类,菜叶和胡萝卜条。他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回想,什么东西的确实感始终挥之不去,可是拼图的每一片都在这里,完美的不像一副真实的油画。

 

“……莫扎特?”

 

萨列里把灯点上。他发现最近一到睡觉的时间,莫扎特就会自觉出现在自己被子里,掀开被子才能看见一颗小小的毛绒脑袋。以及他在钢琴前面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萨列里休假时,甚至能看见莫扎特在钢琴面前待了一整天。而萨列里有一次把他抱到琴键上面,而他在发现自己的兔子身体完全无法演奏后就开始表现出抗拒,甚至试图从上面直接跳到地板上。

萨列里接住了他。当天晚上,他给南奈尔写了封信,信中描述了莫扎特与之前的不同之处并隐晦地表达了担忧。南奈尔回信非常迅速,说她暂时还没找到问题的原因,更不要说解决办法。萨列里无法控制地往最坏的方向揣测。如果非要去做一个比喻,那就是莫扎特的最近的行为更像兔子了。有时,大多数时候在萨列里刚刚醒来时,甚至会分不清枕头边的这一只到底是真的兔子还是莫扎特。

有什么东西钻了出来。

我想他了。萨列里突然意识到;我想他了。

这种感觉很怪,夹杂着碳酸带出来的细小泡泡,似乎在某一刻就会变成大量泡沫将人淹没,因为莫扎特就在这里,就在自己面前,是萨列里每天睁开眼睛就能看到的。

但是这不对。或者说这不完全。

萨列里开始以为自己是在想念莫扎特的音乐。他开始弹奏它们,并且强迫自己在莫扎特面前弹奏它们,因为这样就有了一个理由:这样做是在试图将莫扎特的灵魂留下来,不要完全变成眼线白兔。但很快,他意识到这样完全不够,不足以填满自己虚妄的念想。他又跑去剧院,坐在黑漆漆的角落里,一遍一遍地听莫扎特还在上演的歌剧,甚至偷偷推动了费加罗的婚礼复排。但是不够。这些还不够。他渴望得发疼,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渴望什么。他看向兔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看着它的时侯脑中勾画的是莫扎特的影子。莫扎特。沃尔夫冈·莫扎特。他于是惊惶失措,连看向兔子的眼神都变了味道,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反而招惹来了兔子的关心。

他的手指悬在半空,却不再敢去碰触那对服帖的耳朵和柔软的绒毛。兔子主动凑上来,用毛绒绒的鼻尖追逐磨蹭那一小节悬在半空的指节。萨列里却是像被烫到一般猛然缩回手。他低着头,克制地把视线从兔子身上移开,努力忽略着它骤然僵硬的身体和受伤的神情。不能再这样,他想,不能再这样下去。这可是莫扎特。他不清楚莫扎特变回人之后还会不会记得这段经历,但他现在是只兔子,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点情有可原,可自己应当意识到这一点,应当更——应当负起责任。

倘若他记起来这些事将会如何?

萨列里承担不起这个风险。

 

南奈尔的回信不快也不慢,仅仅卡在冬天第一朵雪花落下时告知萨列里。信中只有短短两行字:这不是诅咒,更像一场交易。莫扎特需要真爱之吻亲在前额上才能重新变回人。

模棱两可的条件,吊诡的前提,俗套的吻。萨列里萌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脱力感,可他又模模糊糊地下坠,像是胸口坠了一块陨石,用一根丝线吊着在一片漆黑中当来荡去。而莫扎特已经在萨列里客房的大床上睡了大半个月,期间,萨列里甚至连个兔子窝都没打算给他。但这些举动或多或少地减少了他的兔子感,使他还能依稀感知到自己并非生来就是这个尺寸,至少这些叫不出名字的东西是按照自己能够使用的结构制造的。此外,他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记住一个名字:安东,就好像这是他和这些全然的陌生感唯一的联系似的,就像是蒲公英的籽链接花头的部分,必须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不被风吹跑。

萨列里又约了南奈尔见面。他在深思熟虑过后,发现由自己带着一只兔子去见女士们并要求她们亲吻它的前额不是特别合适。他依旧提着篮子里的莫扎特,在阐明来意后又问了真爱之吻的条件以及真爱意指的对象。

南奈尔的神情近乎怜悯。萨列里解释道:“我是说,如果‘真爱’是从令弟的角度出发,那么需要筛选的范围将会少上不少。”

莫扎特把篮子上面盖的棉布顶开一点,露出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鼻尖规律地一耸一耸,像是试探什么新鲜事物一般嗅闻着。南奈尔原本想说些什么,可看见这一幕生生止住了话头。

萨列里点点头:“是的,正如信里所说:我担心他正在被兔子同化。”

南奈尔犹豫着。“老实说,我不认为您的方法能起作用。”她直直地看着萨列里,目光中似乎蕴含着某种暗示。萨列里不敢对于其中的内容妄自揣测。他垂下眼,转而去研究桌布上的花纹。“在信中留下的句子就是我对此了解的全部。我寻到了一位拉比,与真爱之吻有关的句子更是直接引用了他的话。我追问,他没有解答我的疑虑;您知道的就同我知道的一样多。”

萨列里微微颌首,没有对南奈尔找寻了一位异教领袖表示些什么。问题看似有了进展又似乎只是来到了一个新的起点。他们核对了接吻名单;最终,南奈尔(不太情愿地)接受了他的提议,将由她带着自己的弟弟去社交,顺便亲吻各位女士。

临行前,萨列里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转过身:“请问您说过的‘更像是一场交易’,这是指什么?”

南奈尔已经踏上了车厢,闻言又回过头来,手里的篮子划了一个弧度,莫扎特的小脑袋就在空中迟滞地跟着滑行。萨列里不由得担心起他的脊柱。“您问交易,可这也是由那位拉比所述,我能做的仅仅是转述和告知。但请您想想,请您仔细想想,您只需要把它们串联起来。我无法说的更多,但是先生,同样的句子:我并不认为此行能够产生它所被期待的效果,正如您所期望——或是不期望的。请容我多说一点:我猜您不必照料沃尔夫冈这么长时间,您大可以将他随便扔进野地里,或是找些别人照顾,或是干脆直接托付给我,即便您有耐心和被主祝福的责任心。回见!我亲爱的先生,愿您做个好梦。”她笑起来,不那么优雅地跳进了车厢,篮子在她身旁妥帖地放好。

 

萨列里想,也许南奈尔就是那位拉比。

 

萨列里又想(没有冒犯之意),也许所有莫扎特都是兔子,潜伏起来等待一个时机好用胡萝卜毁灭世界。

 

萨列里感到自己似乎生来就无法应付莫扎特,即便自己只见过其中的两位。他感到非常疲惫,但却果不其然地在深夜失了眠。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脑袋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反复循环着南奈尔的每一句话,甚至那封信函也像某种诅咒一般,让他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暂且把脑袋看成一个正20面体,那么这12个角落里每一处都堆放的是南奈尔的句子,剩下的部分是莫扎特有眼线的毛绒绒兔子脑袋。

很多。

一模一样。

很恐怖。

萨列里睡不着。他艰难地爬起来,艰难地给自己找点能御寒的衣服,艰难地来到琴房。下雪的冬天,即便烧着柴火也并不是特别暖和。他尝试着弹些什么,可跳出来的音符刺耳又焦躁。他停下来,暂停,任由音符洒落到地上被碾碎,融化在地毯里。

但紧接着又一串音符跳跃在琴键上。不被控制般地,他的双手在琴键上自顾自敲下大和弦,像是涨潮时的海浪响应着月亮的呼唤汹涌滔天击碎岩石冲垮平原,又如同这里是战场,琴键是兵器,而敌人是一颗热气腾腾的鲜红心脏。灵感击中了他,他却从不知道这位女神生来是拿弓矢的。琴声还在继续,狂乱、绝望,伴随着蒸腾的杀意,或有刀片混杂在其中同样狂乱绝望地上下翻飞着,舞动着,从下颚刺进去再从前额钻出来扭曲着带出点皮肉碎屑却未曾有鲜血。像是小镇在天朗月明的睡梦中遭遇了洪水,萨列里战栗着,音符从指尖倾泻;这又如何呢,这又有什么呢?毒蛇早已咬断了他的喉咙,锁链早已陷进了他的骨头;城楼早已腐烂,堡垒自建成之初就荒芜一片;礁石,悬崖,石斛;只有海浪咆哮着发出隆隆声映着劈开天空的雷电卷出的白色滚边吞没着一切。一切,一切倾倒出来,天空在呕吐,天空在尖叫,天空在恸哭。

天空流着血。

他难以自持地哆嗦着,琴键上落下最后一个音。

 

南奈尔把篮子不那么温和地放在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引得其他客人侧目。

莫扎特探出一点脑袋,鼻子一耸一耸在空中嗅闻着。哦,他现在更像兔子了。萨列里绝望地想,他不会还惦记着玛丽皇后罢?

“就像我说过的,它没起作用。”南奈尔的语气听起来不再那么游刃有余,“并且您看,他就快变成兔子了。就是现在,我甚至不敢保证沃尔夫冈的部分还留有多少。”她焦躁地绞着手指,而萨列里试图控制自己的思维绕开某个脑袋里装着的毫无意义的密室,或是水井。他想了一会,声音干涩而低沉。“您有问过玛丽皇后吗?”

南奈尔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她看上去像是能够立刻从微张的嘴唇间吐出100个甚至以上存在或是不存在的脏话但最终忍住了。“您……”她停了一会儿,有点说不出话来,像是必须得吸入足够多的空气才能支撑自己说完下一句话似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点您不必担心。我的确没能想到他童年时期的热情,但我可以向您确保这件事这些年再也未被提起。”

可我们还不知道真爱的那一方是否指的沃尔夫冈,或者某种意象是否得以保存。萨列里抿了抿唇,没有接话。他的脑袋像是锈住的齿轮般干涩地咬合在一起。可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萨列里绝望地望着篮子里让一片生菜叶以一种稳定的频率消失的莫扎特,什么也说不出来。一种倦怠感灌进他的全身,他握了握手指,感到勉强和无力。

南奈尔向前倾身。“您……沃尔夫冈。在他变成兔子时,在最开始,您是如何见到他的?”

萨列里愣了一瞬。他有些挣扎,但还是努力让自己无所隐瞒。“我醒来,看见窗户开着,然后莫——他——兔子就在我旁边,似乎也是刚刚睁开眼。”他抿了抿唇,又勉勉强强补充道:“您知道,我和他前一天并未见过面,这件事并非——”

南奈尔突然打断萨列里。“等一下,他爬您窗户?”

萨列里愣了一下,再开口时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什么……?不,怎么会……?他只可能已经醉的神志不清了,或是干脆以兔子的形态爬的窗户——”

“……?大师,上帝,萨列里;”南奈尔看起来一副累到极点一句话都不愿再说的样子。“您先想想,您再仔细想想;先不说兔子到底有没有爬窗户的功能,您住的地方难道存在其他窗户可供选择吗?还是您跟哪家小姐秘而不宣地住在一起,或是交往了新的情妇?”

“我——”萨列里顿住,视线不受控制地飘向餐桌上的莫扎特。莫扎特一动不动,一半菜叶还露在外面,搭在篮子边缘。萨列里感觉整个身体都烧了起来。我一定不太清醒,或者干脆是疯了,他想,语速缓慢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我没跟任何人住在一起,最近的情妇也断了来往。”

菜叶,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地,重新开始稳定地消失。

南奈尔放弃似的超越她的年龄地重重叹了口气。“你我都知道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您——当然,不是全部,但现在,鞭子在您手里先生。那么试试又如何?在我看来,您所表现出来的,您与沃尔夫冈的关系已经没有再走下坡路可用的斜坡了。”她歪歪头,不那么得体地提起裙摆径自离开,只留萨列里兀自在原地,跟已经回过头来、抛弃菜叶的莫扎特对视。

萨列里率先移开视线。他站起身,颇有些粗鲁地将莫扎特塞进篮子,随后提上篮子离开。他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只觉得一根绳子勒住他的喉咙,就在此刻牵引着他使他不得不向前走。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某一种不被承认的隐晦朦胧却又彰显存在感的感情驱使他握紧手中僵硬的藤条。

他焦急地回到家,努力分散一点精力给手上篮子之外的琐事,以及看护自己的手不要抖得太厉害以免将莫扎特甩出去。莫扎特从篮子里探出头看他,也只被他偏过头躲开或是干脆提着篮子调转到一个看不见的地方。

直到把篮子放到桌子上,他才小心翼翼地喘了口气。莫扎特十分自觉地从篮子里跳出来,在桌子上安然地趴好。他倒是不同我一般紧张,萨列里绝望地想。他在椅子上坐下来,表情庄重的像求婚。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两者也没差。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跳起来跑去关门。在反复两次把锁挂上又将它打开的行为中,莫扎特终于不耐烦地站起来,在桌子上跳了跳,威胁一般地敲了敲墨水瓶。

萨列里决定不锁了,于是门又回到了它本来的样子,搞得好像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无可奈何地被浪费掉的什么似的。他觉得自己的意识多少有些不清醒了,他从不知道自己的性格中还有一部分不太合时宜的诗人特质。他再次坐回来,坐在莫扎特跟前,(再次)深深吸了口气。

莫扎特总是在耸动的小鼻头停滞了,就好像它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它也在期待什么似的。萨列里给自己的脑袋写上一个悲哀的休止符,即便他自己也没指望这个虚拟的小东西能够发挥多大的用处。在某些夜晚,以及某些白天,以及刚刚回来的路上,有个他一直在想的开场白,陈列出来的选择从“虽然”到“可是”,得体礼貌一应俱全。

可是他只是闭上眼。他只是闭上眼,然后身体前倾,直到嘴唇碰到毛绒绒的触感。萨列里猜测那是额头,不然这个动作就会显得非常奇怪。他停留了一会,仍然闭着眼,缓慢地将身体重新拉回原来的位置。

他仍然闭着眼。他等着,直到本世纪结束,直到他无法再等了;他的心跳像某种在他胸膛里的球类运动,像是某种不太健全的躲避球。他的睫毛颤动着,心脏一下子跌到最深最深的地狱。这才是——这才是事情本来应当的走向,这才是月亮的另一面,有这些时间不如把酒馆里的客人找来亲个遍。萨列里——哦。

哦。

萨列里的睫毛颤动着,比蝴蝶的频率高些,双眸湿润,像是融化的巧克力蜜糖。

萨列里的嘴唇红润饱满,姿态微微前倾,就像在索吻。

基于此,即便莫扎特时刻遵从内心,此刻也不得不承认海妖的蛊惑;他就吻上去了,结结实实地吸吮着颇具诱惑力的唇瓣,双手环上大师的肩颈。在接吻的间隙,莫扎特像小动物一般舔舔萨列里的嘴唇,在他蓄着胡须的下巴上磨蹭,又去亲亲他的嘴角,亲亲他的眼睛,吻去他的泪水。

萨列里不知所措地僵硬起来,手臂抬起却不知道能够落在哪里。他现在看上去反倒像一只猫了。最终,他环上了莫扎特的腰,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摸着他的脊背,就像仍在给兔子顺毛。

莫扎特眯起眼睛。他直起身,让自己和萨列里拉开点距离,就这么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毫无预兆地扑了上去,对着他的脸颊又亲又咬;椅子给自己找了个完美角度轻轻倒下,逼得萨列里不得不(半推半就地)顺着沃尔夫冈倒在床上。

在允许某位神才做出更越矩的事情来之前,萨列里迷迷糊糊地想,我——我们,得好好给南奈尔写封感谢信,感谢她的一切和那位犹太教拉比。

 

Fin

 

Bonus:关于拉比口中的交易

萨列里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您姐姐提到过的交易,这是怎么回事?”

莫扎特眼神躲闪,把头埋进萨列里颈窝里磨蹭,没几下就被拎着后颈皮扯下来。他不情不愿地坐直了,一条腿压在另一条下面。“您知道,就是那种普通的,非常常见的许愿池,人们通常会投个硬币的那种许愿池。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更不知道会变成兔子,只是普通地许了愿,然后就把这件事情完全忘记了……”他嘟囔着,摸索着去扯床单的毛边。萨列里看了一会儿才把他的手拍开,紧接着意识了到一件事:“您只是许了愿,没给它硬币。”

“我给了!”莫扎特大叫一声,向后倒下用枕头盖住脸。他的声音闷闷的:“我给了,但是,您知道;我给了,然后许了愿,之后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当时醉得厉害,意识不太清醒;我想我可能——大概——的确说了些什么,但是这也不该是它把我变成兔子的理由——”

“等等,”萨列里困惑地开口:“您跟许愿池吵了一架?”

莫扎特大声地呻吟一声,翻过身把枕头压在肚皮底下:“不是吵架!怎么会是吵架!谁会跟许愿池吵架?许愿池根本不会说话。”他在床上滚了滚,又把枕头抽出来扔到床头。精心整理过的床单经历了它短暂的一生中从未经历过的摧残,看的萨列里直皱眉。他站起来,俯下身把莫扎特裹好,塞进被子里,隐晦地摸了摸他的那些不那么服帖的头发。他以为没被他发现,于是心满意足地躺在了另一边;殊不知莫扎特早已经翘起了嘴角,等到萨列里一躺下就带着热乎乎的体温贴过来,蹭蹭他的脸颊讨要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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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圣诞节快乐!!

冬天 就是要热乎乎毛绒绒的小动物和热可可!!!

但我真的没能想到最后写了快1万8

最后:变成麋鹿进行一个喜欢推荐评论的要!!!!另外 今天是圣诞节前夜,可以对我进行一个关注吗(((

  

  以防万一有人没有见过黑眼线可爱兔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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